一个月田野实习,在结束中开始【合集】
(图·简庆福)
1. 一个月的目标
带实习几年,最难的是让学生感受到自己十多年形成的田野感和节奏,结合学生的性情和当地生活,找到他们的田野方式。十来个人,一个月,多元性格、习惯和心态,汇在风景秀丽的云南,每个人都在寻找和体验自己的人类学。
我努力接纳和学习新一代的气质和思维,除纪律外,凡事多和学生商量,放手让他们做。生活中,很多事我不擅长,他们人多,有各种技能。让新一代的精神世界和思考方式影响田野, 也拓展我眼中的人类学。我的定位是:后勤大队长,急救中心和纪检委员。
我给学生定了两个目标。原则上,触摸人类学内外交织的方法论,联系体系和故事、社会与人性, 及接纳可能出现的问题。理想的人类学家,平衡投入与抽离,经验着每个人的人样。你是什么人,就做出什么样的人类学。
操作上,发现有价值的主题,制定计划, 系统探索,把现象置入当地社会文化、政治经济和人生起伏的广阔脉络中,在琐碎材料中整合出对当地社会和人的整体理解,用田野说明什么是人类学。找到田野的节奏和状态,学会不动声色从闲聊转到关键论题,也感受田野的微妙、尴尬、无奈、被婉拒、被无视,及无论怎么努力都挥之不去的绝望感。田野结束,回答为什么没到过该地的人有兴趣看你的报告。
田野最后一周,阅读整个田野组的材料, 立论、论证、推翻、重来,讲好一个故事,做好一个论证,看见别人的世界,触摸到自己的阶层和地域,更直接地,明白过往几年学人类学的得失。
一个月,练习选题和深入,体验田野的快乐与尴尬、迷茫和不知所措,感受关系的建立和破灭。都正常,不要太在意。当然,我期待学生身体力行,离开前每人学会一道云南菜。
这目标从未实现过,虽然成功培养了大广东人民吃辣。
2. 一个月的规划
一个月实习中,不断调整节奏,适应着当地人、学生和我的做事风格,磕磕碰碰中,找彼此和谐的状态。
第一周:借助带队老师的人际关系, 拜访村公所、小学、活动中心等关键场所和报道人。学生分组探访、观察、聊天,熟悉地方, 感受地方生活,寻找当地重要社会事实和生活关切,接触各类人:信息库、八卦库、知识库、人际关系库 ... 刷存在感,克服脸盲和姓名盲,让当地人接受、理解、和消除偏见,不再以陌生目光看我们。
每天晚饭后交流所得。第一周结束,确定各组主题。结合学生特长,如音乐、绘画、手艺等,找契合自己、在当地举足轻重的论题,既有兴趣也有能力做好。
第二——三周:各小组根据主题,设计方案,系统展开调查。分组后,学生既跟组员一起,也不时散入其他组,关注自己主题,也不忘社会其他层面,看到隐秘的联系。当代人类学的调查,除跟村民、传统文化精英、政府官员、商人等打交道外, 还需接触地方文化名流,感受和理解他们民族中心主义的建构。我邀请他们来做一两次讲座,让学生感受另一层面的内部视角,体会不同学科观点和立场的碰撞。
此阶段最难是访谈。找到人们的兴趣和热情,打开一个世界,顺势引到主题。人类学的访谈,在参与中带出故事,凸显细节,顺藤摸瓜,走向体系。既不把自己当录音笔,也不沦为提纲奴隶。
访谈是微妙的。该在多大程度上相信资料人?如仪式的时间安排,既相信人们所说,也警惕其问题。关系未熟,缺乏足够背景知识,没法讨论,人们多按想象中的汉族思维方式回答我们,听来既熟悉又陌生。质疑熟悉的,追问陌生的,慢慢导向当地的知识精英。
田野进行到一半多, 学生再难跟人聊。每家都被不同组多遍轰炸, 彼此疲惫。此时,拓展到附近村子,了解地区情况;拜访当地文化宣传部,获取统计数据,再回村,同样的现象有了不同意味;建立本村的亲密关系,以期深入。人类学研究人, 把自己当人, 把资料人当人, 参与和观察重于正式访谈。对不做学术的学生, 资料最终没什么意义;与陌生人建立关联,是走向社会的关键技能。
带队老师加入各小组田野,并检查笔记,贯彻一个原则 -- 当把调查资料告诉非人类学专业的、或从未来过该地的人,能否让人觉得这不仅是鸡毛蒜皮,更能引发思考自己和时代。
为此,每天督促学生做两个工作:1) 从细节到体系,寻找细节间的关联,尤其社会各领域间的关联。以每天的新材料检验、重建这种关联,直至错综复杂却清晰可见,拎出当地社会体系。2)从民族志到人类学,这体系意味着什么。
第四周:撰写报告纲要,反思材料;各组交换阅读材料,补足各自缺漏。半天写提纲,半天田野,相互讲述提纲,修改,与带队老师讨论。
结束前两天,向关键报道人简述成果,看到自己的一厢情愿,及盲人摸象,体会内外视角的差异。结束当晚,总结讨论,确定暑假任务 —— 发掘田野的意义:
1).向亲友讲田野中一件最有心得的事;
2).向亲友讲述田野资料,能否引起兴趣,接受批评和反馈;
3).写田野反思,从自己的材料中看到人类学;
4).立足田野,反思自己:人类学与人生及职业规划,田野后再读人类学的感触。
3. 形成每天的节奏
实习中,我希望能接纳和学习新一代的精神气质和思考方式,却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每天保证至少六小时田野。早7点起床,8:30出门, 12点回。午睡至2:30起, 3点出门, 6点回。为安全考虑,原则上不允许晚上外出活动;必须参加活动或访谈的,十点前返回。晚上,保证至少两小时的笔记整理, 完成日志(贴墙上),反思田野材料,确定第二天计划。
队伍中我年纪最大,可能需要的睡眠最少。每天,总有我单调漫长的“起床啦!”“出发啦!”一阵忙乱后,每个人睡眼惺忪往外走。听习惯后,一下子没有了,神经反受不了。田野结束回家,不论清晨还是中午,到点脑中总回荡着文义式的“起床啦!”“出发啦!”就再也睡不着。补睡眠计划泡汤。
白天开启暴走模式,身体疲惫;晚上暴写,找线索、写故事、找感觉,熬到凌晨一两点。透支了体力和精神,还矛盾分裂。学生感觉被掏空了。
村里人看在眼里,心疼学生:“你们每晚都被老师关在宿舍,上课,写作业,像蹲监狱,被软禁了。” 现任队长跟学生玩得好,评论说:“我觉得你们老师不活泼!”
我请做饭的大姐,好吃好喝准备着,让他们长膘,默默履行着带队老师的职责:体力和思路的压榨机,和养猪专业户。
想起小时候,为不让到处跑,大人说有坏人专门抢小孩,喂肥,然后丢到鳄鱼池,让鳄鱼咬出油脂。奄奄一息捞上来,再养肥 ... 我想得毛骨悚然,希望学生不知道这故事。
田野最后一周,学生整合材料,结合故事与体系,完成报告大纲。这很摧残智力,面对零零碎碎的材料,学生明白,前些天在村里茫然寻找资料人、热切期待有事发生的时光多么幸福:老师,求你放我去做田野吧!
最后一天,当地人和学生之间曾经的审美疲劳和尴尬嫌弃酿出点点不舍。八月初,每天小雨飘飘,空气微凉。我远远看人们临别告白,心中回旋着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年轻的心,在田野中肯定发生过很多事:你真的要走了吗? 那一天也下着小雨, 雨中的你是那样让人心碎, 我问你是否留下来, 你笑着不语。那一天, 这世界是多么美丽, 我心中充满甜蜜的悲哀 ...
为冲淡这气氛,我给了暑假任务:1) 报告初稿 (每人2-3万字);2) 田野反思 (3-4页);3) 给别人讲述田野过程和感悟(最少3页);4) 讲述一件田野中让你最有心得的事(5-7页); 5) 每组20多个访谈问题,每人30-40张照片。
有一年带实习,同事朋友的女儿听说去大理深度旅游,一定带去。同事反复重申田野的艰苦,女孩意志坚决。我默默发了这份要求。没多久,女孩回信:她需要慎重考虑,以后有机会再参加。同事发来好多表情,深表佩服,我感觉自己形象全毁。
田野结束半年,系里组织田野展示。不知怎的,田野中的所有苦和累,展示时全变成吃喝玩乐。系主任指示:我对云南组抱有很大期待,觉得大家很优秀,但展示没做好,避重就轻。后面,还有老师找我:不要在最后关头掉链子,让人觉得很水。吃好,玩好,做好研究,还要展示好,人们看到的只是展示。
我也怀疑,我到底自带了什么气质,让学生做事总出我意料。明明很凶残,每个人都很努力,结果变成了玩乐。
4. 第一周: 选题,规划,调整
田野一周左右,汇集所有材料,选题,设计田野方案,并根据新材料及时调整。系统观察、访谈和实验, 结合随性感知与体味, 构成人类学田野的日常。
选题要求interesting, significant, and actionable。发现新题目, 或在传统题目中发现新层面。如乡村城镇化,从物质和社会结构层面的研究多, 但从精神、伦理、思维方式变化等方面少,这些都是变迁的元素。
田野第七天,用半天时间,每个小组说服其他所有人: 1)为什么所选论题重要(是否为当地重要社会事实,与全球信息时代下的中国甚至东亚如何相关,如何凸显人类的当代生活状况)? 2) 实际操作方案(一个月能完成多少, 所需语言和其他技能,所需田野材料及相应方法,与自己兴趣和性情的契合度,小组成员的优势和不足,可能遭遇的困难等);3)如何形成一个好的叙事,即选择一个视角,联系所有材料;4) 这叙事有什么意义(跳出现象、从民族志走向人类学)。
在中缅边境德昂-景颇村寨带实习时,二十三人的队伍,分五组,从不同方面探讨:1)边境地区“跨越”的各种意味,2)茶与雷贡山,德昂的物质和精神名片。教育组关注扶贫政策和市场转型下的乡村教育;医疗组研究现代医院、中医、景颇献鬼、基督教祈祷、和德昂佛教仪式等多元医疗体系的交织;仪式组理解当地三个宗教(献鬼,基督教,小乘佛教)与乡村行政体系下,人与世界的关联及命运;想象组追寻境内外人们对党、国家(缅甸和中原文化)、市场的想象和由之而来的行为模式;感觉组感知当地饮食风味变迁如何牵连着边境贸易和扶贫政策带来的地理景观变化。
选题出现两个极端, 要么意义自明但方法要求极高(想象组、饮食组、和宗教组),要么意义模糊但方法明确直白(教育组和仪式组)。而形成一个好的叙事,找到视角,是所有人的难题。我敦促他们,每获得一则新材料,都思考这些问题。
确定主题和研究计划,只建立了一个临时脚手架,切忌访谈和观察都只围绕主题。田野中一切相关,当时意识不到而已。做田野,常在无心之处,柳暗花明。
我要求:1) 各主题小组经常打散重组,但每晚一起整理材料,汇总资料和照片;2)访谈时主题应若隐若现,跟随当地人的思路和事件;3)跟其他小组交流,读他们的日志和笔记;4) 培养理解自己的翻译和赞赏自己的他者,每组得到至少一家人的热情支持,同时,进入其他村寨;5)每天抽查学生笔记。
确定主题后,最困难的是如何从每天的碎片中看到体系,找到线索。这要求学生理解世界是复杂的, 不能只看一个侧面, 一部分人, 也不能只听。把不同人、不同时空下的事件、言语、行为、情境、互动, 仪式/日常结合起来,寻找事件间的因果或相关,导向当地的信仰、社会结构和思维方式。
最后,每个小组递交一个报告。小组成员书写各自田野材料,寻找联系所有材料的线索和论点,完成一个完整的叙事和论证。这是历年田野最难的一关。学生很纠结,自己的材料串不起来,更谈不上彼此间的连接。
每年,除纪律外,任何事都可商量,唯独每组交一个统一报告这点,我从不让步:不能依据当地社会的逻辑和地区政治经济过程把碎片化入整体,就没学过人类学。
我看到学生的迷茫与混乱。发现问题和现象, 设计方案, 查缺补漏, 推翻重来,边写边调查。一切是自己的, 为自己负责,这是田野之外的能力。给学生题目,他们更自在、顺利,但离开田野,也就没了意义。经历振奋、迷茫和豁然开朗,田野才上身。
我很想帮学生,却总无能为力。豁然开朗没法教。迷茫中,学生明白,田野中很多关键资料是经历到的, 看到的, 参加得来的, 不是问出来的。生活必有不能说、说不出,但无比重要的部分。也只有这时候,学生才明白,云南组的深度旅游名副其实:我不时让他们四处游荡,毫无目的,体会当地人生活在这山水和社会中的心情和感觉。这是理解的前提,既理性,也感性。田野的深度取决于调查者的生命经验, 人生阅历和对人心的体会,而人心不可测度。
有时,学生让我惊喜。想象组曾迷惑了很久,画地图、做谱系、访谈、讲故事 ... 得到当地对自己、缅甸、中原的各种想象,但无法连起来,多次讨论无效。有一天,他们突然看到了主线,跟我说:所有方法都是在有限资源和时间下的选择, 带来优势的同时也屏蔽很多东西。
5. 记录每天的田野材料
要求学生边做田野边读《如何做田野笔记》,但这书繁杂琐碎,学者的理论牢骚不时游逸,操作性不强。结合自己的经验,我要求每天写两个文本和一个反思:材料文本记录和寻找材料间的逻辑关联,故事文本刻画和传达事件和生活感悟,反思连接二者,求完整理解。
每晚,学生习惯了按时间顺序整理材料。回忆让人精疲力尽,到关键材料或高潮故事时,夜已深,就草草了事。我建议从高潮写起, 情感宣泄后,让逻辑接管。完成记录前不要跟人细致讲述,避免提前宣泄,让资料走味。
写完两个文本,花十来分钟反思:
1)区分自己的诠释和当地的视角,既不以自己的价值和观念为中心, 也不困在当地视野中。
2)每天建立对材料的整体理解,以之寻找新细节, 或用新细节重建整体。材料的意义在于化细节入整体的方式。
3)对比别组材料,反思自己是否有意无意地选择性观察、记录和理解,带上太多自己的视角、兴趣、情感和体验(尤其是隐性的认同,如对弱势群体先入为主的同情),是否预设了潜在读者(未来的自己、老师、小组成员、亲友...), 所用的视角(第一还是第三人称)。
充分融入当地后, 反思让研究者对当地保持陌生。守住熟悉与陌生的节点,需当天完成记录, 至少是纲要和速记, 再不济也通过录音说“田野”。田野第一个月的精细笔记, 第12个月再看, 会发现新的敏感性。
田野中,我给学生细致介绍了我的三个步骤:
1) 花半小时把所有材料用一两句记下, 再细致书写和评论。信息部分完整记录观察、访谈和实验结果, 日记记录场景, 感受和理解。
2) 从日记开始, 每记录完一个场景, 书写信息并评论,带来诸多新理解。
3) 反思:建立Catalog(给word文档中各标题插入超链接书签),整理文字资料、照片、视频、录音、文献材料间的对应,旁注和评论。
每天,我完成七个word文档(当日观察访谈结果; 日记; catolog; 日志; plan and schedule; 问题系;田野经验与方法),一个excel 文档(花费记录),和四个文件夹(田野资料, 照片, 视频, 文献)。
田野中,每天检查学生笔记。从材料文本看速记方式:当面速记, “退出”场合的速记,借学语言速记,所记细节, 总体印象,偏重自己认知方式中最易忘的 ... 从情境文本看写作节奏: 从高潮开始, 依时间顺序, 或遵守材料逻辑 ...
一月检查三次:第一次: 注重材料文本的体系性和情境的鲜活性,是否有反思;第二次: 是否开始在材料文本中整合谱系-地图等硬性材料,寻求整体理解;第三次: 考虑结合两个文本的方式。分开故事和材料文本, 是操作需要,凸显人性(情境)与社会(信息)的交织,民族志整合二者。
6. 田野笔记的三个问题
学生的笔记往往缺乏整体感,且在研究主题和主体色彩上,易偏入一端。
整体感是均衡的。找到自己在笔记三部分 —— 信息 + 情境/故事 + 理解和反思 —— 上的节奏。材料类型要完备,包括对话、画面、场景、高潮事件、总体印象、分析和反思、空间地图、社会谱系等,让所写人物和事件在社会和地方上落脚。
研究主题需要一个平衡,既不过分依照自己的主题和兴趣选择材料, 忽视社会的整体,也不失去主题特色,如教育组需体现孩子特色(情绪、物质、感知, 而非逻辑和语言),宗教组需当地的时空认知模式, 引入宇宙观和仪式。
研究者的主体色彩也需要平衡。忌一味归纳概括,带着上帝视角,纯第三人称叙述,无触动人心的场景。也忌个体色彩太浓,如擅长记录语言的同学有太多琐碎对话,无情境和画面。人类学生学会讲一个故事,透视社会文化的体系。
7. 最后一周,尝试触摸整体
田野前紧后松, 一开始每天都很辛苦,后期,学生和当地人都出现审美疲劳,有“熟人以上,朋友未满”的尴尬,学生就慢慢懈怠了。此时,高压要求,只适得其反,于是开启反思模式,写作报告大纲。把碎片化为整体,思考整体的意味,人类学才开始。最后一周,半天田野,半天讨论写作。一张一弛,既投入也抽离。
首先,放半天假让学阅读讨论各自笔记,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材料中的整体。
田野前期,我不主张学生阅读当地民族志。切身体会之前,一切不过是概念和文字演绎。最后一周,要求每人阅读一本所调查区域的民族志,或从当地图书馆带回的材料,对比自己的,反思田野,既查缺补漏,也结合田野中当时当地的材料,看到社会历史的变迁。
让学生把看到的整体讲给当地人,结果匪夷所思。绞尽脑汁得到的结果,对当地人竟如天方夜谭。此时,学生明白内部视角是多么艰难。终于得出一个被认可的结果,人们一脸鄙夷,强烈怀疑我们的智商:搞了这么久,弄出个我早知道的东西?内部视角对当地人,不过是日常生活。
每到这时候,我不时有莫名寒颤:我带出的学生,做这么多无用功?
也只有在这时,我们才深刻体会到每次田野的不足。在瑞丽景颇-德昂村寨中,我们探讨当地对边境的想象,宗教仪式的变迁,饮食结构的变化,教育的现状,却谜之排斥经济方式的变迁,虽然每天都经历这种变迁。把各组材料放一起,发现这变迁牵起所有组的材料,我们却从未集中关注。
更匪夷所思的是,德昂与傣相似, 德昂总说什么都来自傣, 我们却从来没有真正进入傣族社区。整理材料时,有关系说不清,才想起为什么不去傣族社区。我们陷在当地生活中了。傣族和德昂,信仰和精神关联,却缺乏社会组织和亲属关联。德昂与景颇, 信仰和亲属组织相异, 但社会生活紧密关联。或者,我们一开始就告诉自己,来的是德昂-景颇村寨,把自己封死了。
人类学的田野,观察中蕴含着观察者,看见他人世界的同时,看到自己的偏见和执着。人类学的原则,往往在田野最后关头,经由痛苦和迷茫浮现。
8. 田野回来一周,不要淹死在细节里,不要沉溺在情绪中
每年带实习都担心选点,相信对地方和人的第一感觉。有身体的归属感,才能触摸神奇。世代有人居住的地方,人与地相互适应,形成天人气质。沐浴其中一月后,我问学生,是否有过触动自己的人和事。
学生历来跟我不在一个频道,给我甩个大问题,让我重新思考以前不想、或自然而然的事:一个月得到如此多碎片材料,怎么办?或者,那动情的人和事,一旦成文,就人气全无,受不了这落差。
我做田野时,每天,每个细节都被纳入一个社会文化整体,每个故事都进入当地生活的感觉和风格。细节可能被顺畅归类,或消解了我的体系。田野后期,我参与、观察、访谈的时间减少,更多在打碎重建:一个细节,事件中一点情绪,或某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可能牵出大量未知关联。花几天时间重读材料,寻找容纳尽可能多材料、情感和事件的线索。田野结束,博士论文格局就定了,只等写出来。
田野早期,是个体力活,每天花四五小时整理材料。后期,是剧烈的精神体操,随时遭遇崩溃的沮丧和重建的喜悦。
带实习时,我仔细观察学生,一起设计、实践可能为他们接受的处理方式,化碎片为整体:
1) 从触动自己的事件开始,置入其所处社会文化大背景,再找事件间的关联,看到社会文化的体系。
2) 变换分类原则重新整理材料(包括笔记、图片,实物、文献、视频等):从时间序列转到主题分类,从对同一事件的不同立场或地方关键概念入手。每次转换,总碰到某些材料,在所有分类中很关键。它们是整个民族志的线索。
3) 田野回来两周,不读书,写1000字,试图联系所有材料。之后,压缩成500字,再到300字。每次压缩,为逻辑清晰,总能看到材料间的新关联。
4) 用自己的田野经历串材料,发现事物间的新关联,或自己的先入为主。它们是写作的明线,或暗线(需要避免的)。
整理材料时最忌用下田野前的题目和计划框死自己,应从现有材料发现最触动的部分,发展完善它,既不陷入材料的细节,也不沉溺于对人对事的情绪。
9. 从碎片材料到民族志报告
一个月田野,训练最充分的是搜集碎片材料的方法,而从碎片到整体,才刚开始,从田野笔记到报告或论文,完成从民族志到人类学的跨越,只能在田野结束后着手。后两步历时长久,既宏大也细腻,需要细致讨论、阅读、和重写。因此,田野回来第一个学期,必修民族志写作课。
希望学生用自己的材料书写心中最美的人类学。材料源于日常细节, 带着生活的质感、韵味和情感。写作始于个体独特的体验,带读者进入情境,并跳脱出来,引入人类学的议题和追求。无论以后是否做学术,学会在报告或论文中,讲好一个故事,做好一个论证,与他人有效交流。报告或论文本身并非至关重要,写作的根本是他者。
写作时,抛开田野第一周确定的主题, 根据实际所得讨论材料间的关联,理解这关联有什么意味。
一开始,学生纠结于笔记、报告和论文的差异。笔记、报告、论文一脉相承,而论文最精致,也最难。笔记是鸡毛蒜皮的材料和断裂的情节故事,是条分缕析的逻辑单元,缺乏整体感,无理论关照或主题。
报告把鸡毛蒜皮(笔记中的信息和场景)整合为一个社会文化体系,把细节放入合适位置,明确片段故事与整体的衔接。拒绝分类式、或地方生活手册式的报告,也避免流水账式的案例堆积。
报告实践了人类学把一个现象放入社会文化和政治经济脉络的过程。文化脉络包括信仰、仪式、宇宙观和语言传统等,社会网络指个体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身份、见识、经历、社会联系、资源等,政治经济脉络把社区置入全球市场和国家体系中。前两个是内部视角, 第三个是外部视角。
论文完成从民族志到人类学的跳跃,讨论事件/现象的意味,引发对别人、对人类学、对当代世界、对人类整体和个体生活的一种理解。田野不是蹲点, 而是通过一个点, 发散出去。如在瑞丽德昂村,需看到村子、口岸、边贸 ...
田野结束后一个月,要求学生完成田野报告。田野过程占40分,报告文本占60分。报告的最低要求是内容和形式完整。具体如下:
1)资料详实全面: 个案 + 整体情况; 体验 + 社会机制; 现象 + 大背景。既有传统民族志各大板块(社会结构, 亲属关系, 经济方式, 宗教信仰)中与主题相关的内容,也有个体生命体验与区域政治经济过程的交织。严忌论文持单一视角, 需展示社会事实中多立场的整体。
2)多样的材料:图片、文字、语言,事件和情境的描述、档案、统计数据等。
3)描述 + 分析(描述而非总结, 展示而非罗列, 分析而非直接陈述)。
4) 体现学生心中的人类学,并设计表述策略,把读者带入情境,心甘情愿跟着作者思路走。
上交报告前,学生依据要求自查,同时,各小组相互阅读初稿。每个小组看到社会的一个层面, 各自在对方的材料得到呼应,都是更大体系的一个侧面,从而看到各自的不足。
写好一个报告或论文,需要传说中的创作冲动。
10. 报告的普遍问题
批注完田野报告,为自己没疯打call!记忆被扭曲,生命被耗竭,生活就像封面这头快被烤熟的景颇猪。每年这时候,我都明白为什么人类学这个伟大而可爱的学科,竟没能激发新一代的想象力。课上,曾让不少学生中生命之毒,人类之毒,可一个田野报告下来,所有人都中了尸毒,毒性大发,无药可救?
毒源于科学神教的头脑,对教外所有现象只剩浓浓的价值预设:西医是科学,最先进的;教育就是引导人生观 ...当科学变成神教,人不再看到存在。顶着科学的帽子,违背科学精神。
人类学的研究,在研究者、当地人、和当地社会的交织演变中,找到线索和逻辑,建起一个民族志世界的整体。田野回来,这是最艰难的任务,让人分裂,让人迷茫。今年田野最后几天,我们花了十多个小时,讨论7个研究主题的线索和逻辑。学生很迷茫,结束回家,远离田野的感觉与心绪,总编个万能分类体系,割裂材料,填充其间。事物交织演变的表象,被塞满作者的分类或想象。
如建筑,怎能被简单看成土木工程的结果,被材质、式样等分类割裂。建筑是材质式样、空间分布(房间关系、院落结构、村落布局和拓展)、视觉和触觉,还是人在其中的生活(什么事在什么建筑格局中发生,及在什么方位)。每一家的建筑,都跟这家的品味、经济生活方式、教育职业、政策市场、和自我选择相关,构成一个完整社会事实。
人、事、物彼此关联,成为整体,有如生命。读报告,我感受字句间的割裂,看血肉分离,听肌腱骨头断裂声。读完,我双目无神,耳中回荡鲜血滴答落地声。
也许,我感性了点,学生无知无觉中早学会了福柯说的medical gaze。学医学人类学多年,我总感慨生物医学对人的异化,视生命如石头。生活中,我还带点希望,相信medical gaze只是西医的事。 毕竟,流行歌曲都会安慰人:石对雨的爱,就像蓝的海 ...
可惜,Medical gaze无处不在。世界虽如机体生动活泼,依然可作石头,雨过不留痕。
问题最多的是第一章。开篇两个任务:引出问题,界定视角,提出方案;展现所研究现象的逻辑,找到线索连接所有材料。两个任务汇于篇章安排,以视角-论点和现象逻辑确定从什么开始,为什么,各章关系如何,怎样各自指向论点,构成一个整体。写作,既为作者,也为读者。引入主题后,需呈现研究的场景和过程,带读者进入,理解自己和他人:每个主题都需要特定田野方法,讨论遭遇的具体挑战和解决方案。
报告中的个案让人揪心惋惜。个案确凿复杂,内中各种因素和力量纠结缠绕,人性和社会相生相化。学生总把人写不见了;看见人,才看见延续,见到变迁背后的不变,感受人身上不可化约的生命质感,触摸人性与社会的创造与生衍。人物和事件总被抽离出情境和所由来的地方和历史。个案需要丰富材料类型:语言、行为、情感、体验、谱系、历史文献 ...
人不见了,我却看见学生的偏执,梗在那,过分关注自己的主题,看不到社会的完整画面,错失不同立场下事件的丰富面向。
最后,写郁闷了,起一个万能标题:宗教组田野报告,教育组田野报告 ... 展示出从事政府文书写作的潜质。好的标题,抓住读者,传达自己。建议使用正副标题, 一个展示核心民族志材料, 另一个透露理论和研究视角。
未来,如果我可以影响人类学,一定要取消这种形式的田野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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